「散播光芒的方法有二——成為燭光，或作反射光華之鏡。」¹

我們透過跟沿途的人交換語言，燃亮彼此心中的風景。幾年前，《亮燈（Lyktan）》成立，作為包羅不同語言的文章的文藝平台——透過文字連結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瑞典作者和讀者，印證容納眾聲之處必定有光。

我自小在香港成長，受英國殖民背景影響，中英對照默默成為我的日常風景。長大後從事設計工作，才發現這樣的語言環境，早已潛移默化，影響著我的設計習慣，同時讓我開始觀察語言在這座城市中的角色與位置。除了職場交流，英文在香港往往被視為一種面向外籍人士、彰顯社會階級的象徵，因此以中文或英文為母語的社群之間，往往存在著遙遠的分野和距離。

繁體中文作為香港大多數人的母語與日常使用的文字，自然在閱讀順序上佔優先地位。由於大多數香港人習慣以中文的邏輯和結構閱讀，令我們在設計時常常不自覺地將第二語言「塞」入版面，卻較少花心思和時間去思考如何平等處理兩種語言，以確保兩者在視覺上的功能與可讀性。

我在設計雙語版面的過程中常遇到一個情況——第二語言（多數為英文）的譯文常因空間不足而被壓縮，導致其視覺地位變得次要，再而令中文主導了整個版面的結構。然而，這種視覺上的閱讀習慣與順序，並不是時時能反映語言內容的實際權威性和功能——例如我們不時會看到法律條款及細則裡「如中、英文版本有任何抵觸或不符之處，應以英文版本為準」的字句。當視覺上呈現的語言主次順序，與其實際權威性之間出現落差時，往往會反映出不同語言背後隱藏的權力關係。

在香港這個以消費為本的社會生活多年，我慢慢觀察到每個設計決定的背後，同時在反映它渴望吸引的消費對象。此時，語言的視覺主次順序，不僅取決於文字的可讀性，也源於市場定位和策略中所選擇的目標與受眾。這裡的平面設計既然要因應大多數人——亦即主流消費者——的語言習慣，繁體中文自然順理成章地成為版面與視覺上的重心。相比之下，英文更多被用作裝飾和提升品牌形象，傳遞信息的功能則較繁體中文為次要。

這幾年在歐洲不同語言文化背景的國家和城市生活，我才開始確切地感受到多語設計的複雜性——身為設計師需要兼顧的細節與層層挑戰遠超我過去的想像。譬如說，即使同樣是在多語並存的設計工作，設計師在處理瑞士四種官方語言對照時，所採用的思路與設計準則、所涉及的語言和文化習慣，與在芬蘭處理芬蘭文與瑞典文雙語對照時，已截然不同。此外，在我處理波羅的海和東歐地區邊緣語言的文字設計時，很容易因字體缺乏資源和相關討論，碰到不少技術上的困難——而這些創作過程的挑戰，不斷讓我發現語言在設計中的多重面向，涵蓋技術問題，並延伸至文化、身分認同、美學，乃至階級、社會、政治與權力關係等多不同領域和層面的議題。

一家位於銅鑼灣使用了中英對照標語的商店 K.C. Tang 攝（Wikimedia Commons CC 3.0）

我開始好奇，究竟其他設計師，在面對如《亮燈》這類牽涉大量，且持續增加語言的複雜企劃時，會如何找出最適合的設計方案？

雖然建立一個集多種語言於一身的網站遠比想像中複雜，但《亮燈》背後，Konst & Teknik 的設計師 Mattias 和 Peter，仍選擇面對設計上的額外難題，努力呈現一個真正多語共存的框架和瀏覽體驗。「我們做書的設計時，一般會把書頁分成兩欄，讓英文和其他語言的內容並行對照；但換成是設計網頁，要做到同樣的效果，則需要特別處理。大部分設計網頁的技術都傾向將語言分開——因為這樣會令網頁結構簡單一點，同時能紓緩系統負荷。」兩位設計師在這方面花了額外時間和功夫，務求能為讀者營造一個在螢幕上閱讀報刊的體驗，並觸發他們對各個語言的好奇心。

設計《亮燈》網站時，如何拿捏版面與文字編排的平衡，是設計師們持續面對的挑戰。為了確保每種語言都能被清晰閱讀，讀者閱讀時會先看到原文內容，瑞典文譯文則緊隨其後，並排在側。「我們想讀者閱讀時聚焦在一個語言上，同時引導大家發掘版面上另一個語言版本的文章。當初我們也曾經試過把版面直接平分兩半，原文和翻譯各據左右；但這樣令任何一邊的文章都失去焦點，感覺混亂，很難專注閱讀。」Mattias 說道。

現在，讀者可以在隨時左右滑動，在同一個版面上轉換並對照文章語言，重現跨越邊界的體驗。兩邊成為彼此的鏡，以不同語言映照出文字裡的光。「當讀者想將原本在讀的翻譯內容轉換成原文時，譯文的部分就會變成黃色，焦點則落在原文上；反之亦然。」細心留意《亮燈》網站的角落，會發現不少兩位設計師悉心安排的視覺細節，都是充滿詩意的意象和隱喻——例如化作夜明提燈、亦如螢火蟲的鼠標，以及用作分別內容主次的大片暮色等。

字體設計師往往受語言背景及資源所限，一般不會花時間設計其他語言的字符，亦因此市面上能全面支援多語設計的字體並不多。Mattias 和 Peter 坦言要找到一個適合《亮燈》的字體絕非易事。「我們需要一個能連貫所有語言觀感的字體，而不單單是配合拉丁字體的附屬品——讓來自不同語言背景的讀者在閱讀時，都覺得舒服和合理；亦因此我們認為每個語言的字體，都應該由熟悉它們的專家設計。」

經過連番研究和資料搜集，Mattias 和 Peter 終於找到 Adelle。「雖然我們知道每部電腦都內置 Arial 或 Times 等最基本的字體，但始終不夠專業和全面⋯⋯於是我們在 Adelle 和一個外型接近 DIN 的字體之間選擇。」兩位設計師覺得「DIN」太硬梆梆，甚至有點冰冷，最後選擇了Adelle。「雖然 Adelle 看起來大路，但它的弧度和線條卻比較平易近人，也相對有個性。我們想用一款親和力較高的字體，來回應《亮燈》這個以人為本、凝聚社區的企劃。」

Adelle 由獨立字體公司 Typetogether 研發，第一套 Adelle 是以拉丁字母為主的字體，後來慢慢發展，支援中文、希臘文、泰文、阿拉伯文、斯拉夫文、亞美尼亞文等多種語言。Typetogether 在開發不同語言版本的 Adelle 時，會委託來自相關語言背景的設計師負責。「這樣的字體除了能為版面營造視覺和諧，也能確保每個人能落墨而平等，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感受，而不是靠估。這點對我們來說很重要，也與我們的初衷不謀而合。」

全球邁向一體化，文化日漸多元。雖然人們用不同語言溝通交流的機會愈來愈多，但 Mattias 覺得現今的設計教育中，還是缺乏多語設計的討論和實踐。「這是源自西方世界的問題⋯⋯至少在我成長學習的經驗中，我從來沒去過關於多語言設計的課堂或講座；都是靠自己摸著石頭過河，從經驗中學習。我們連處理芬蘭文和英文對照的經驗都很少——沒錯它們都用拉丁文字，但根本是不同語言系統，所以很難。」

「我們很享受在資料搜集的過程中，揉合和尋找適合各種語言的共同表達方式。若他們作為一個整體看起來也 OK，就已經成功了。」（圖片由受訪者提供）

與此同時，雖然 AI 人工智能的興起令跨語言翻譯與內容創作變得方便，卻也讓我們錯覺世界已經抵達真正的多語共存之境。今時今日被廣泛使用的人工智能工具在處理語言時多流於表面，雖能消除理解語言的阻力，卻也抹去以感官與視覺體驗語言和文化的多樣性。不少像 ChatGPT 的主流 AI 平台及圖像生成工具，對拉丁字母以外語言的認知仍處於起步階段，理解能力尚未成熟。其中一個常見的例子是，當我們要求 AI 生成含有亞洲語言文字的圖像時，圖像中所呈現的往往不是實際可辨識的文字，而是資料庫對該語言書寫方式的模糊印象和想像；可見 AI 現階段對語言和字型仍屬於一知半解。

雖然拉丁字體因著西方主流文化扮演重要角色，而發展得相對完善；但每個語言都有著不同的書寫習慣、節奏、外觀和細節——因此 Mattias 覺得在處理不同語言的設計時，最好由熟悉相關字符的設計師負責。「即使是以拉丁字母為主的語言，都會有著各種不同特別的字符。例如瑞典文裡常見『Ä』、『Ö』、『Å』頭上的分音符（diaeresis）和上圓圈（ring），又例如有些東歐文字中，如『Ç』、『Ş』、『Ţ』這些底部注有軟音符（cedilla）的字母等。若在長文中輕率地以同一字體編排處理，讀起上來就會很惱人。」
要豐富自己多語設計的經驗，Mattias 和 Peter 認為設計師應打破日常框框，與來自不同文化和語言背景的人交流，並多參與不同的開放合作企劃。例如，在與《亮燈》的作者兼編輯 Ava Rasolpour 合作處理以索拉尼語（Soranî，或稱中庫德語）書寫的內容時，兩位設計師就為其使用的阿拉伯字母變體，調整了版面與字體設計。「我們也不是一開始就掌握到《亮燈》的實際需要，所以必須跟各位作者保持溝通。這樣可以幫助我們學習，也能確保設計沒有太大的問題。」

瑞典因著接收各國難民的悠久歷史成為一個種族多元的國家。雖然有著來自五湖四海的人，這裡卻很少看到多語對照的文字系統。《亮燈》為兩位在這環境下成長、學習和從事設計的設計師，帶來各種新鮮的體驗。「這是我們第一次設計多語對照的網頁。雖然設計過程中困難重重，要兼顧各種不熟悉的文字；但我們抱著戰競又期待的心學習各種語言，了解不同文化如何走在一起。我想每個人都在這個企劃中不斷摸索吧，編輯也一樣。」

因為語言差異，兩位設計師坦言，有時連編輯都未必校對到內容上的錯漏。「出錯是無可避免的……但因為《亮燈》是一個集體企劃，大家都會抱持開放的心態不斷嘗試和修正。而這些錯造就了編輯們鑽研解決方法的機會，我想也是這個企劃很重要的一部分吧。」

「多語工作往往伴隨著額外的責任。²」設計師有責任了解不同語言背後的社會文化，用適當的視覺元素將其傳譯；而不應該只為賣弄異國風情，而在設計中隨意拼貼外語字詞，配上格格不入的字體。Mattias 認為：「在不認識任何語言的情況下為它設計，很難判斷成品好不好看。」

不解言語乃因拒絕，有設計師過分依賴主流歐美公司出品的內置或免費字體，省掉了解別國文化的時間當然方便；可是世上語言字體設計（尤其是數碼化後³）的起步點和發展進度不一，多語文字系統似乎未能追上全球化步伐。即使如 Google 這類資源充足的大公司，在研發不同語言的字體方面雖然已算相對完善，某些語言的字體成品依然會有瑕疵（例如思源黑體的標點字距總是很擠）。

處理多語設計時，不少設計師都會傾向打安全牌，選擇如 Helvetica 和 Times 這類自己熟悉，或能配合相關印象的字體。「很多人覺得某些字體能保證文字易讀，但他們未必察覺其實自己太習慣這些字體了。」Mattias 認為字體是設計中表達和溝通很重要的一環，它能讓讀者感受文字代表的態度和情感。「或許真的有所謂比較通用和穩妥的字體吧⋯⋯但我同時相信只要內容有趣，無論你用甚麼字體，都會有肯花時間去閱讀的人。」

儘管現實中暫時沒有一個字體能絕對符合所有語言的需要，但當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，字體就變成文字的共同聲音。「我們很享受在資料搜集的過程中，揉合和尋找適合各種語言的共同表達方式。若他們作為一個整體看起來也 OK，就已經成功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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